一項研究“死磕”6年!95后博士學會用“玩”的心態(tài)做科研
文|《中國科學報》見習記者 杜珊妮
自從接手這個課題已經過去4年了,龔燕的研究進度仍然停滯不前。
“沒有任何人可以和你保證,文章一定能投到一個高影響因子的期刊上。我的導師不能保證,我自己心里也沒底。我不確定這項研究一定能做出來,并且有個好的結果?!饼徰嗾f。
在這4年里,她幾乎沒有任何文章產出,迷茫、焦慮、自我懷疑等負面情緒日復一日地充斥著她的內心,無數次萌生出想要放棄的念頭。在此期間,看不到希望的龔燕還曾做好了轉換研究方向的準備,加入另外一個課題組,開啟一段新的科研旅程。
然而,在導師以及同課題組成員的鼓勵下,龔燕保留了內心的那份倔強:“我做了那么長時間沒有結果,為什么我不能再堅持一下 ,萬一有呢?”
龔燕。
功夫不負有心人。終于,在不懈地努力之后,4月24日龔燕迎來了人生中第一篇Nature論文。在這項“死磕”6年的研究成果中,研究團隊成功實現了金剛石的常壓生長,打破了高溫高壓制備金剛石的傳統(tǒng)范式。該制備方法使用由鎵、鐵、鎳和硅組成的液態(tài)金屬,在1個大氣壓和1025°C的溫度條件下進行,有望為金剛石薄膜的生產開創(chuàng)一條成本更低的道路。
韓國國立蔚山科學技術院(UNIST)博士生龔燕為該論文第一作者。該校特聘教授、韓國基礎科學研究所(IBS)多維碳材料中心主任Rodney S. Ruoff、IBS終身教職研究員羅達,以及高級研究員Won Kyung Seong為該論文的通訊作者。
Nature論文截圖。
接手一個“大難題”
2018年,Rodney S. Ruoff受邀來到廈門大學作學術報告。當時在廈大材料學系讀碩士一年級的龔燕,對其研究內容產生了濃厚的興趣。在碩士導師詹達的推薦下,她向Ruoff報告了自己的研究方向,獲得了前往韓國訪問學習的機會。
早在十幾年前,就職于美國得克薩斯大學奧斯汀分校的Ruoff曾率領當時的研究團隊,發(fā)表了全球首創(chuàng)的石墨烯(SP2碳材料)的兩種制備工藝:氧化石墨烯,以及化學氣相沉積(CVD)在金屬銅上大面積生長石墨烯。
這兩項突破性的工作,不僅開創(chuàng)了石墨烯制備領域的新局面,也進一步引發(fā)了Ruoff對SP3碳材料——金剛石的關注,開啟了常壓制備金剛石的研究課題。
眾所周知,金剛石是地球上已知最堅硬的天然材料。天然金剛石誕生于地球地幔層,形成于900~1400°C高溫和5~6GPa高壓的環(huán)境下,通過火山爆發(fā)而被巖漿帶到地表。
目前,人工合成金剛石最主流的方法是CVD和高壓高溫(HPHT)。這兩種方法在受控的實驗室環(huán)境下,通過模仿金剛石形成的自然條件,能夠生長出1厘米或更大尺寸的人造鉆石。
在龔燕以訪問學者的身份加入Ruoff課題組時,組內一位擁有豐富的傳統(tǒng)CVD生長金剛石經驗的博士后一直在負責這項課題。然而,這位博士后在做了一段時間的研究發(fā)現很難有所突破后,選擇放棄“掙扎”,轉身投向了其他研究工作,該課題也因此轉交到了初來乍到的龔燕手中。
“一開始我非常猶豫,因為我有所耳聞,這個課題非常具有挑戰(zhàn)性,即使是這樣資歷深、經驗豐富的前輩做了很久都沒有取得突破。”龔燕告訴《中國科學報》。
憑借著年輕人特有的那股子沖勁,本著“年輕有試錯成本”的心態(tài),龔燕說服了自己,在沒有任何有關碳材料研究知識和經驗的背景下,從“0”開始了這項課題。
發(fā)現一個五彩斑斕的區(qū)域
研究初期,團隊嘗試了用各種新方法來實現金剛石或類金剛石的常壓制備,但是始終沒有任何重要的突破。
為了克服瓶頸,他們翻閱了近些年來發(fā)表在Science、Nature及其子刊等期刊上有關碳材料的工作。其中,一項利用液態(tài)金屬作為催化劑,對甲烷、二氧化碳等含碳前驅體進行裂解,從而獲得SP2碳材料的研究,給團隊帶來了靈感——用液態(tài)金屬或許可以生長出SP3的碳材料。
當他們決定將鎵滴在硅片上,嘗試催化甲烷在硅片上生長金剛石時發(fā)現,硅片從邊緣處融入了鎵中,與鎵形成了均勻液相,這個現象讓他們感到很神奇。
“通過進一步查閱硅-鎵相圖,我們發(fā)現,硅和鎵有極高的溶解度。同時,我們還研究了硅-碳相圖及其原子結構,發(fā)現碳化硅是SP3的結構且硅的原子結構與金剛石非常相似,也都是SP3結構。當時,我們就猜測,加入硅可能會幫助金剛石的成核生長。”龔燕說。
抱著這一想法,團隊進行了多次試驗和優(yōu)化。最終,在2022年8月22日這一天,龔燕接手這項課題的第5年,研究首次有了實質性的突破進展。
“我清楚地記得,那天當我使用裝置進行實驗,冷卻并取出已凝固的液態(tài)金屬,用光學顯微鏡觀察樣品底部時,第一次看到了一些五彩斑斕的區(qū)域。當時,我心想這不會是鉆石吧!”龔燕回憶道。
對于龔燕而言,幸福來得太突然,讓她感到有些不可置信。
龔燕第一次在實驗中發(fā)現疑似金剛石成分的影像。
全新的金剛石生長機理是這項研究的亮點之一。在這項研究中,團隊自制了一個使用焦耳加熱為原理的冷壁真空系統(tǒng)。其中,該設備中有兩個電極,中間連接著一個用來裝載各種金屬催化劑混合物的石墨坩堝。
生長金剛石的實驗裝置。圖源:Nature論文
在實驗過程中,研究團隊在液態(tài)合金的亞表層,即距離表面大約幾十納米到幾百納米之間,發(fā)現了前所未有的碳超飽和現象,這是金剛石成核的關鍵之一。
“石墨坩堝中的溫度階梯會帶動碳原子或碳簇(例如C2、C3)在亞表層內發(fā)生擴散遷移。當碳原子的濃度達到一定程度,即形成所謂碳超飽和現象,此時碳原子濃度達到符合金剛石成核的濃度條件,從而創(chuàng)造了金剛石的生長條件。此時, 1到2個硅原子的加入,在適當的溫區(qū)(1025°C),就會引發(fā)金剛石的成核。成核一旦發(fā)生,金剛石就會迅速生長?!饼徰嘟忉尩馈?/span>
當龔燕再次提及硅在鉆石新生長過程中的關鍵性發(fā)現,她說:“就是量變產生質變,不停地去試,什么可能就試什么,然后突然就成了?!?/p>
然而,生長出鉆石只是攻克了第一道難關。接踵而至的金剛石表征測試,其每一步都極具挑戰(zhàn)性。
其中一項最重要的表征方法是橫截面透射電子顯微鏡(cross-sectional TEM),龔燕在進行第一步時就遇到了問題。
由于實驗樣品顆粒小、不導電,龔燕所在團隊難以在樣品穩(wěn)定的情況下對其進行精確切割,以獲得所需的TEM樣品薄片。此外,團隊在進行切割時,使用了聚焦離子束(FIB),FIB的能量如果過高,不僅會直接破壞樣品,而且會損毀金剛石及其下方的整個產地區(qū)域。
“每次制備這么一個樣品,短則需要幾周,長則甚至要一到兩個月。單是這一項表征,我們就做了15~20次?!饼徰嗾f。
2023年5月12日,團隊第一時間投稿給了Nature編輯部。3個月后,收到了第一輪審稿意見。
“審稿意見整體上是正面的,其中一位審稿人雖然提出了鉆石生長機理的模擬計算,但是也表示,如果很費時間的話也可以不做?!饼徰喔嬖V《中國科學報》。
通常情況下,課題組在收到一篇文章的審稿意見后,會根據審稿人提出的建議進行實驗和修改。然而,導師Ruoff對科研嚴謹性的苛求似乎已經深入骨髓,面對審稿意見,他堅持要求團隊把模擬計算做細。
“在我們組,導師和我們強調‘不要看審稿人意見。如果你只圍著審稿人的意見行事,你的文章是要被拒的。不能為了發(fā)文章而發(fā)文章’?!?龔燕說。
于是,龔燕和導師Ruoff、該研究的通訊作者之一羅達,以及他們所合作的計算課題組教授和3名博士后,組成7人團隊,每周三定期開會討論模擬計算,一直持續(xù)了4個月才完成。
2023年12月22日,團隊向Nature編輯部遞交了審稿意見回復。再次等待3個月后,論文被順利接收了。
當龔燕再次回憶這項研究的經歷,她告訴《中國科學報》:“這個項目實際上是站在前人鋪墊的肩膀上,在同組組員們和導師的支持幫助下,最終獲得了成功。這個成功不僅是我一個人的,也是全課題組的?!?/p>
像孩童一樣思考
無論是選擇研究課題還是專業(yè),龔燕做決定一向都頗為果敢。
龔燕本科就讀于福州大學。從小,她的家人一直致力于培養(yǎng)她的藝術天賦,讓她學習舞蹈和鋼琴。然而,身為藝術生的龔燕從不認為自己有音樂天賦,面對家庭期望,她產生了強烈的逆反心理。
上高中時,龔燕并未選擇與藝術相近的文科,而是毅然決然地選擇了自己“一竅不通”的理科。因為在她看來,“既然要做選擇,就要選差異最明顯的?!?/p>
2017年,龔燕進入廈門大學材料學院生物科學系攻讀碩士學位。而后在廈門大學及碩士導師詹達的支持下,來到UNIST訪問學習,并接手常壓制備金剛石的課題。
2020年秋季,龔燕從廈門大學獲碩士學位,2022年春季重返UNIST,這次是攻讀博士學位,并成為了Ruoff的學生。今年5月,龔燕順利通過了博士學位畢業(yè)答辯,她在朋友圈宣布了這個好消息,并附言道:“是終點,也是新的起點?!?/p>
龔燕(右)和導師Ruoff(中),以及羅達(左)的合照。
回顧自己的科研經歷,龔燕坦言,她的科研心態(tài)發(fā)生了顯著的改變。
“以前,我作為訪問學者來到這里時,心浮氣躁,而且心理包袱很大,總想著我代表廈門大學,一定要做出成績,不要辜負母校和碩士導師的期望。”龔燕說。
但是,在導師Ruoff的影響下,現在的她學會了以沉穩(wěn)和“玩”的心態(tài)去做科研。
“導師常說‘think like a child’(像孩童一樣思考),只有這樣才能做好科研。我覺得我現在的風格非常像他?!饼徰嗾f。
這種心態(tài)的轉變讓龔燕不再執(zhí)著于結果,而是享受科研的過程。她逐漸變得平和和佛系,不再急于求成,而是投入到實驗和研究本身,反而取得了更大的成果。
提及自己如何處理科研工作帶來的壓力和焦慮,龔燕向《中國科學報》透露了自己的一個小愛好。
“當我每次感到心煩意亂,或因為研究結果苦惱時,總是會驅車去一座離學校大約半個多小時車程的寺廟。倒不是說一定要去求什么,我總覺得寺廟有股神奇的力量,從我踏進去的那一刻開始,溪流的水聲會瞬間撫平我的內心,讓我放松下來?!?/p>
如今,龔燕仍然保持著這個小愛好,時不時就會跑去寺廟感受心的平靜。因為在她看來,只有平靜下來,才能真正專注于一件事情,并取得更好的科研成果。
論文鏈接:
https://doi.org/10.1038/s41586-024-07339-7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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